一边的孙悟空却等得倦了,心想这却不是假悟空,也许天下猴子都长得有几分像吧,他直接从另一边飞进寺院去找菩提。
越过墙来,他却愣了。

墙的这边,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,什么也没有。

孙悟空开始在这大地上飞奔起来,他一口气跑出几万里,什么也没看见。

“我倒不信这地就没个边。”

孙悟空一个筋斗翻起来,再落地时,还是一片空荡荡的大地。

孙悟空急了,跳起来一口气便是十来个跟头,这回该翻出几百万里了吧。

还是一片空旷。

孙悟空不禁有些奇了。

“今天我还非走到这个头不可!”

他又是一路纵了下去,消失在远方地平线。

猴子在寺门口,已跪了六天了。

一片树叶从树上落下来,掉在他的头上,他动也不动。

一只瓢虫嘚嘚嘚走来,到他身边,抬头望望他,又嘚嘚嘚爬走了。

“我走了几万里路,历尽了千辛万苦,绝不能在门口停下。”

却听有人叹了一声:“门口?心未至时,虽到了门前,再走几万里也敲不到那门哩。”

猴子一转头:“你是?”

这时却见一个白衣人从山那边行来,走在路上,轻盈如脚不沾泥,他来到猴子身后,却是一个年轻人,微笑着,风吹起他的衣角,他立在那儿,静如与天地一体。

“你刚才从那边来,我怎听得你在我身边说话?”猴子问。

“我身未至,意达即可啊。”

“哦。”猴子说。

“哦!不要告诉我你听懂了!”那白衣人做鬼脸道。

“我虽不知你说的是什么,可是却猜你是说要跟别人说话,不用人在,直接用你的心去告诉他的心便行了。”

白衣人面露惊异的笑:“猴子,这可是别人教你说的?”

“不是啊,我以前试过的。”

“咳……咳,什么?你试过?”

“我在花果山时,因从石中生,无父无母,别人都欺我,于是我便时常在夜深时独自在洞里说话,不想却有人能听到。”

“哦,那人好耳力啊。”

“不是,他说他用心听见的。”

“他是谁?”

“他是一棵老树。”

“树也有心吗?”

“他本来没有心,后来有只松鼠在他身上出生,他把身子予她住,她便做他的心,帮他思想。”

“哦?”白衣人开心地笑了,“有趣,多与我讲讲吧。”

“花果山的故事,说七天七夜也说不完哩,改天专门写一本吧。奇怪,我在说什么哪?”

“先把猴子的故事写完吧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啊?哈哈,不是和你说的。”白衣人抬头望望星空,“知道吗?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,现在正在被他们所注视着。有时他们会借我们说出他们想说的话,你若知道了这一点,你也就可借助他们为你创造的灵魂与他们说话,这世上万物都是可以随意被变幻的,你要想不被变幻掉,就要先知道自己是什么。”

“你说的什么变啊不变的?”

“呵,你知不知什么是唵嘛呢叭咪吽?”

“什么唵嘛呢叭咪吽?”

“唵嘛呢叭咪吽就是……七十二变!”

白衣人唱:

佛即心兮心即佛,心佛从来皆要物。若知无物又无心,便是真心法身佛。法身佛,没模样,一颗圆光涵万象。无体之体即真体,无相之相即实相。非色非空非不空,不来不向不回向。无异无同无有无,难舍难取难听望。内外灵光到处同,一佛国在一沙中。

一粒沙含大千界,一个身心万法同。万世轮回一瞬永。千变万化不离宗,知之须会无心诀,便是唵嘛呢叭咪吽。

哗啦啦啦……忽然下雨了。

白衣人将身一转,本来洒满天的水珠竟随他的身形聚向一个方向,化作一条银练绕着他身体转动着,最后在他掌心一颗接一颗垒起一根垂直银柱。

雨瞬间又停了,星星重新飞舞萦绕。

大地上,却忽然又有无数绿草长出,又变成千万朵花开放。

白衣人对猴子一笑:“你现在知道什么是千变万化,不离其宗?”

“我要学这变化!”猴子叫道。

白衣人一笑:“里面那个会,为何不让他教?”

“我惹他生气了,他躲进门里不肯见我,进门前,还在我头上敲了三下。”

“这个死菩提啊,喜欢玩些这个东西,带坏了后人。他不出来,你在这儿干吗?”

“我在这儿跪了七天了,可是他不肯出来见我。”

“哈哈哈,因为他在等天下雪……你是要求道,还等道来见你吗?”

孙悟空啪地落在地上,气喘吁吁。

“……见鬼,老孙走了七天,行了几万万里路,竟见不到一粒灰!”

“你走的路不对,累死也枉然。”忽有声音答。

“哈!终于有吭声的东西啰!你在哪儿?”

“这儿没有哪儿,我又能在哪儿?”

“少跟我玩这套!你不出来信不信我打烂你的庙!”

“哈!本来没有庙,还怕你打去!孙悟空,听说天下没有你战不胜的东西?”

“是!”孙悟空一挺腰,心里却想起了那个假悟空来,“你又如何知道我的名字?”

“哈哈哈……你的名字是谁给取的?”

“……这……俺老孙一生下就是这名字!”

“那你又是从何而生?”

“……我从何而生?”孙悟空想,“我从何而生?从何而生?”

一时间只觉得心中崩塌了下去,无数记忆思绪直落向无底深渊,就像他投入松鼠的树洞时的感觉。

“啊!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!”他捂住头大叫起来,“头痛,痛啊!”

“唉,紧箍咒。观音你够狠……”那声音喃喃道,忽而又大声起来,“孙悟空,你要记住,你当年和我说了什么!你说……”

“我要天下再无我战不胜之物!”那是孙悟空的声音。

菩提心中一喜,化出身来:“你醒了吗?你醒了吗?”

却见孙悟空仍在地上挣扎,那声音却是来自菩提的身后。

菩提一转头,看见了那只猴子,赤着足,围着草叶,满面稚气的猴子。

那一刻,菩提眼中晶光转动,百感交集,多少心绪一齐涌上来。

但那只是一瞬,他随即又变得冷冷的:“你怎么进来的?”

猴子道:“我踢开了门进来的。”

菩提眼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之色,“不对啊?历史不是这样的。”他想。

“你怎会有胆踢门?难不成有人教你?”

“是啊?你怎么知道?”

“哈哈哈哈!”有人笑道,“这猴子真不会说谎。须菩提,别来无恙?”

须菩提一见,大叫:“金蝉子?”

那白衣人笑道:“须菩提,几千年不见,你还是喜欢装腔作势作弄人!”

“我可不曾作弄他,是真不敢教他!”菩提凑近金蝉子道,“你难道还会看不出来他未来要做的事?”

金蝉子却笑道:“你以为你料到了,其实它却已变了,若知万物运行之法,便知未来是永不可去算知的。”

菩提笑道:“师兄你每次都这么不给人面子,我好歹也是祖师级的人物啊,当着一只猴子这么戳我漏。”

“哈哈哈哈!”金蝉子笑道,“我若顾你面子,我定不是金蝉;你若真有面子,你也不是须菩提。”

两人会心大笑,两只猴子站在那儿,对着看,摸不着头脑。

“你不一直在灵山深居苦修,怎有闲跑来?”菩提问。

“是,师弟妹都在静心苦修,准备灵山第四次结集,将记颂修订《三藏经》。可我却觉在世间山水走走,沾沾尘土,染染生气更好,所以偷偷溜出来喽。”

说罢金蝉子从怀中掏出一东西来:“我在路上捡到这个,也不知是谁丢下的,砸坏了花花草草!”

孙悟空一看,那不是他的金箍棒吗?

他伸手便去抢,一把抓住,却夺不过来。

金蝉子单手轻轻握住金箍棒一头,笑说:“你想要吗?你想要就说嘛,你不说……”

菩提忙道:“师兄请打住!”

金蝉子哈哈大笑:“在灵山终年面壁苦思,几千年没和人说一句话,现在总想多讲些。”他转身对那系草裙的猴子说,“是不是你的?”

不能给他啊。孙悟空心中暗急。

那猴子却将嘴一撇:“这东西又不能吃,我要它作甚?”

孙悟空摔倒在地。

金蝉子道:“好!我就喜欢你这天生的猴子,不如我们做个朋友,有空一起玩耍?”

那猴子却翻眼对金蝉子道:“你会不会翻筋斗?”

金蝉子一愣:“啊,这倒不会。”

菩提道:“哈哈我会,我的筋斗翻得可远了。”

猴子道:“我还要你做我师父呢!”

菩提道:“师父是做不得的,我可以教你七十二变,却不准你叫我师父,免得我听了伤心。”

金蝉子道:“你闯了祸他也好推掉!”

“金蝉子!”菩提叫道。

那猴子望着他们笑了:“好,我就交你们这两个朋友了!”

孙悟空被晾在一旁,忽然有种酸酸的感觉,也不知是为什么。

“可惜,我不能在这儿久留。”金蝉子说,“结集论法大会就要举行了,我要赶回灵山。须菩提,你还是不回去吗?”

须菩提微微一笑:“你也知为什么的,我宁愿在这里,对着山野唱唱歌,和花草松鼠说说话,想想生死的道理,这佛法经论,我却已忘了,去了讲不出来,怕是师尊又要生气。”

金蝉子正色道:“人只为自己解脱,却不能算得正果。这一路上,我看到众生心中懵懂一片,丢不下个爱恨痴缠,苦也由之,乐也从之,却总是一个欲字。我佛劝人清心忘欲,可生由空而生,又教之向空而去,不过是教来者向来处去。苍生之于世间,如落叶纷纷向大地,生生不息,何需导引,也许还有别的真义。我想到了很多东西,师尊的法却不能解我心中疑惑,我这次回灵山,不只是诵经,还想请师尊解解心中之惑。”

“师兄!……请教可以,却不可与师尊争论啊。”

“我不争论,怎解我心中疑惑?”

“可是……师尊是不会有错的。你想不通,定是你自己错了。”

“那就更要问个明白了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“可是什么?”

“可是你错了倒也罢了……”

金蝉子注视着须菩提好大一会儿,忽而大笑起来:“如来是什么?”

“是如实道来。”

“鸿蒙初辟原无姓,打破顽冥须悟空。”金蝉子仰天笑道,“我为如来,又有何惧?”

他将手一挥:“接住了!”将手中的金箍棒抛向孙悟空。

孙悟空跳起接住金箍棒,金蝉子却问:“你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?”

孙悟空看看金箍棒。

金蝉子笑道:“将来若是有人脑袋不开窍,你就用它敲醒他!”

说罢,转身大笑而去。

风正紧。尘沙大起,却没有一粒沙能沾到他的身上。他的身影一路远去,天上的风云紧随着他漫卷向天际。

“这人是谁?你叫他什么子?”系草裙的猴子道,“将来我若有他这种气派,也不枉此生。”

“唉,这是个了不起的人物,以你们俩的心气,倒适合做师徒。可惜他痴迷于大道,总说自己未通,哪还能教别人。”菩提说,“他的名字,你不知道也罢,也许这个名字很快就要被人忘记了。若是有缘,将来有一天,你们自会相见。”

猴子一直望着金蝉子去路,点点头。

“对了,”菩提说,“你曾说你没有姓名?”

“是,俺是石头里生的。还请师父,哦不,菩提赐个姓名。”

菩提长叹一口气,每个字咬得清清楚楚道:“你像个猢狲,不如便姓孙吧。师兄刚才诵道:‘鸿蒙初辟原无姓,打破顽冥须悟空’,你便叫作孙——悟——空吧。”

“好!好!自今就叫孙悟空也!”

那边孙悟空正看着金箍棒,想着金蝉子与他说的话,一听得“孙悟空”三字,忽然心中如什么裂开了一般,一道雪亮的光芒照来,像自天而降,又像自心而出,直将他射得通明。身体便融化在这一片明亮之中。

“哈哈哈,我有名字了,我有名字了!”那猴子欣喜若狂地在天地间蹦跳。

孙悟空来到须菩提面前,跪倒:“参见师父。”

须菩提看了看他道:“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叫我师父吗?”

“是……师父……”孙悟空突然有了悲声。

须菩提再也忍不住了,他跪下一把将孙悟空抱住:“你终于想起自己是谁了吗?”

“师父……弟子这些年,没有你指路,好苦……”孙悟空一时千思万绪涌上心头。

须菩提抚他头道:“我正是知你志向,自知指不了你要寻的路,才不肯让你说是我徒弟。”

“师父,这紧箍儿害得我好苦,帮我去了吧。”

菩提神色却渐渐变得黯然。

“我做不到……这紧箍是将人的心思束缚,将欲望的痛苦化为身体的痛苦,你若如诸神佛达到无我之境,自然就不会受紧箍之苦。”

“我要如何做,才能达无我之境?”

“忘记你自己,放下你的所爱及所恨。”

孙悟空站起来,沉默良久。

忽然他抬了头说:“我可以忘了我自己。”

须菩提心情复杂地望着他。

“可是,”孙悟空说,“我忘不了东海水,忘不了花果山,忘不了西天路,忘不了路上的人。”

他忽然欢喜了起来,对菩提道:“师父你看,我有这么多可记住的事。多么好。”他转身道,“现在我要回天界去,打死假悟空,我就能解开紧箍咒了。”

须菩提摇头含悲而笑:“这是观音对你说的?可你能够胜吗?不,你胜不了的,结局早已安排好了。还是留在这逍遥之地吧,这儿不是有当年花果山一般的自在安乐?忘了你是谁,忘了西天路。你回去,就逃不出如来、观音为你设计的路。”

“师父,你的心意我明白,可我一生就是要斗!战!胜!”孙悟空望着天河,“我不会输,不论他们设好什么样的局——俺老孙去也!”

一道光芒注入寒天。

须菩提仰望那光芒划过星河,叹道:“我终不能改变那个开始,何不忘了那个结局呢?”

【43.】

巨大的雪片在天外涌出的火光的映照下像凝血的冰晶,整个天界被这飞扬的红色充满,冰雪折射着火焰,像红宝石般在空中闪耀,这些红亮的星尘在宇宙间飞旋,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和极美的姿态冲毁着它们面前的一切物体,诸神的宫殿在这狂潮中支离破碎,分崩瓦解。

在这毁灭的狂舞中,诸神惊慌地躲藏,他们分明听见那个天地间的狂笑声,纵是飓风也无法盖过,在灵霄殿的顶端,那个身影立着,背后是燃烧着的天穹,他巨大的阴影随着火焰的升高移向整个天庭。

西天

“金蝉,你回来了。”如来说道,“你准备好你的法论了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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